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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盡的連結 —
回家
崔玉萍
小時候對父親的印象一直是風趣幽默,
即便父親因公事忙碌而很少與孩子們有互動,
但是每每見到父親的時候,
父親總是開懷的笑著,
有時候又唱歌又跳舞的,
就像是個開心的大頑童。父親是個極注重儀表的人,
無論何時何地, 只要面對人群,
他總是西裝筆挺, 襯衫領帶外加袖扣,
一樣不缺。而那頂上功夫, 更不在話下,
一頭烏黑繁厚的頭髮,總是被梳理的光彩整密。
第一次見到父親的眼淚是祖母去世的時候。祖母的過世對大家來說是場意外,也是父親心中永遠的創痛, 因為這場手術從頭到尾都是由父親運用他的廣大人脈,一手安排當時最好的醫院及最好醫師。那時祖母進行的手術是一個簡單普遍的手術,
但最後卻因傷口細菌感染未能及早發現,
而導致死亡。父親將這個責任歸咎在自己身上,自責悔恨不已。那段時間, 父親整個人瘦了一圈,
滿頭烏黑的髮絲瞬間半白, 憔悴失神的臉龐總是掛著淚水,
每次的法會,
父親總是泣不成聲,不能自己。當時十來歲的我對於父親喪母之痛的悲傷逾恆無法完全體會,
只是把父親大部分的悲傷解釋為父親的悔過。後來, 即使多年過去,
每次父親或親戚提到祖母,
或者是每年的母親節, 他依舊還是淚水漣漣,
那時我才明白, 那些淚水不單單是自責悔過,
卻也是父親對他母親的思念與依戀。
第二次見到父親的眼淚,
是十年以後,祖父去世的時候。祖父則是因年事已高,疾病纏身而去世。我以為這樣的情境應該可以使父親稍稍釋然,
但是,
我依舊見到父親的悲傷和終止不了的淚水。這時我才完全明白,
原來這些悲傷都無關乎怎樣的起因與結果,
這些淚水與傷痛來自於父親心中對他父母深深的不捨與依戀。無論事情發生在他的壯年或是在他接近知天命之年,這樣的情感將會依舊縈蕩在心,直到永遠。他會永遠記得他的父母曾如何將哭泣的他擁在懷中,
當其他的小朋友恥笑他的貧窮;
他會永遠記得他的父母曾試著在貧困的生活中盡可能調理出美味足夠的食物, 予以飽食,
他會永遠記得那些切切的叮嚀問候, 噓寒問暖,
以及那些有限但卻完整的照護。
第三次見到父親的眼淚是我獨自一人赴美求學時。因為時間跟預算的緊迫,我的求學計畫是不拿到學位不返國,
此次與父母一別可能是好幾個年頭。父母那天堅持要送我,
在一路到機場的路上父親沉默地一語不發。到了機場,
出國如家常便飯的我早已老神在在地辦裡好所有手續, 準備出境。在機場的出境門外,
母親依依不捨地落著淚水給我所有的叮嚀,
父親仍舊一語不發, 但卻顯的有些躊躇不安。終於到了必須告別的時候,
跟父母說了聲: 您們也要好好保重自己,
再見!
這時的我再度見到父親的眼淚,即便父親用很快的速度轉頭拭去。即便我從來不是父母最疼愛的孩子,
跟父母也不那麼親近,
但我卻在當下感受到父母對我的綿綿愛意。進了出境的窗口,轉身回頭看著父母攜手的背影,
突然驚覺他們似乎在一瞬間變老許多, 尤其是父親。小時候那個意氣風發,
手舞足蹈的大頑童再也不復見, 看見的卻是一個腳步蹣跚,
行動遲緩的老人家。那時的我眼淚才跟著噗簌流下,
久久無法自己。這時的我才了解父親對祖父母的情感。
後來, 因緣際會我在美國唸書工作,
來來回回探訪父母或邀父母來美多次,
但是每每想起那天在機場的情景,
我還是會不禁地落下眼淚。我想,
那是為人子女對父母的一種終身依戀與不離不棄的生命連結。與父母分離的時間越久,
這樣的情緒也越來越強烈。當我正在思索著是否該放棄我的夢想,
回到父母身邊,
陪著他們走完有限人生時,
一位同事的際遇讓我做了決定。我的這位同事因為身分問題,
在美工作多年,一直未能返鄉探訪她的雙親,
她的計畫是等到她的身分確定後,
屆時她再返鄉將父母接來美國同住。她的雙親一直都明白她的心意,
所以才瞞著她她父親其實已經病重的消息,而她的父親也只是殷殷地詢問著她:
“小蘋呀,
你什麼時候回國看看爸爸呀? ”因為當時她的綠卡就快下來了,
所以她只好把返國的時間一拖再拖…...有天晚上,
她的妹妹打電話給她,
說父親病危
,正在加護病房急救中,
然後才把父親原來早已病重的消息告訴她,
因為父親不想讓她擔心,
所以才讓大家瞞著她。當天晚上,
她徹夜未眠,
除了擔心父親的病情,
不斷責備自己的不孝以外,
還害怕著她無法見到父親最後一面。沒想到,
一早妹妹來了電話,
父親已經往生……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人生最大的遺憾,
我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的身上,
因此,
我決定返國回到父母身邊。現在,
每當我有機會與父母一起吃飯或一起聊天,
我都覺得那是一種福氣,
是一種父母與我之間的幸福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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